在一部講述死亡的電影結束後,創作者們都獲得了「繼續好好活著、認真活著」的動力。2022-06-26 人物
https://mp.weixin.qq.com/s/7ED2OKisk1J-5P_wHr8eTg
文|王唯
編輯|金石
視頻|茂一、潘穎欣人物
2019年前後,幾則「重刑犯出獄後從事殯葬行業」的新聞報導讓「殯葬師」這個職業引發了一波關注——這是此前幾乎從未有過的狀況,因為,在「忌諱談死」的大環境下,殯葬師一直被認為是一個「晦氣」、「嚇人」的職業,是「一般普通人不願意從事的邊緣職業」。
那是一個無奈又溫情的故事。幾位重刑刑釋人員,出獄後大都經歷了曲折的求職之路,最後,在公益組織的説明下,在一家名為「媽媽送你去天國」的殯葬店安頓下來。他們每天往返於殯葬店和醫院的急診、重症病房,每年經歷超過200場葬禮,為無數逝者淨身、穿衣,陪著逝者家屬在殯儀館進行殯葬流程、辦追悼會、領骨灰,全程專注、肅穆、手腳麻利,因為,「死是大事」。
殯葬師這個職業給了他們回歸社會的機會,但故事的另一面還是那個殘酷的現實——這仍是一個被歧視、被忽視、被認為晦氣的邊緣職業。
導演劉江江不這麼認為。因為爺爺和伯伯都是木匠,會為逝者做棺材,小時候的劉江江就經常繞著棺材玩,有時候捉迷藏,有時候甚至躺在裡面睡覺。
他對葬禮也不陌生。劉江江回憶,大伯去世的時候,家人把他的遺體放入棺中,所有人繞著棺槨轉圈,說說心裡話,看最後一眼,然後告別。那天,表哥拿著逝者生前用的手機,一邊放到棺材裡,一邊說了句:「舅舅,到那邊別換號。」大家一下樂了,樂完就開始哭。
下葬前的另一個儀式是釘棺,長長的釘子釘進棺蓋,所有親友在一旁喊:「躲釘!」「他雖然沒了,但所有人都讓他躲著點,別砸到。」劉江江意識到,在這種表達哀思的儀式裡,有非常浪漫和濃烈的情感在,人們在漫長的儀式裡表達對逝者的敬畏,同時,也在一遍一遍的告別裡治癒生者。
所以,當劉江江拿起攝像機,這幾乎是順理成章要講的故事。連片名《人生大事》(Lighting Up The Stars)也來自小時候的見聞——但凡有白事的家裡,都會在門口貼上仨字:當大事——人生除死無大事。
導演韓延也一直關注「生死」命題。他喜歡《天堂電影院》,拍過《滾蛋吧!腫瘤君》,剛聽說電影《人生大事》(Lighting Up The Stars)的時候,他正在拍《送你一朵小紅花》,兩個患癌青年的故事,也關於生死。
《小紅花》拍完,韓延就收到了《人生大事》(Lighting Up The Stars)的劇本。真的把劇本拿到手上,發現故事和自己想得不一樣——這是一個關於生死、殯葬,關於一個被家人視為「拖油瓶」的小女孩和被社會視為「loser」的殯葬師之間的故事,用很平和、很輕鬆的心態在說死亡這件事,不沉重,沒有忌諱。韓延想「為這個劇本做點什麼」,於是,他成了《人生大事》(Lighting Up The Stars)的監製。
韓延對殯葬師最早的印象來自爺爺的葬禮,「那個人平時沒有任何存在感,但只要出了這種事,所有人都會去找他,當他來的時候,所有人沏茶倒水,那一瞬間其實是他的高光時刻,也許這個事過去了,他又變成了街巷裡最不起眼的一個人」。
這種「邊緣感」也讓韓延思考,到底要找一位怎樣的演員來飾演這個角色呢?
他們當時有兩個方向,一個是按照生活中日常可見的那種殯葬師的形象去找一個演員來演;另一個方向就是去找一個有反差感的演員,這會讓這個角色更加令人印象深刻。
韓延想到了朱一龍。他早在2019年左右就認識了朱一龍,那時候,他想找人飾演一個斯文角色,很多人推薦朱一龍。他們見面,韓延發現朱一龍確實像所有人描述的那樣,文質彬彬,沉默寡言,但聊到表演和塑造角色,「眼睛是亮的」。韓延對他印象很好,三年後,他把他推薦給了劉江江——有反差,並且可挖掘的側面非常多。
不久後,朱一龍收到了電影《人生大事》(Lighting Up The Stars)的劇本,這是一個在他演員生涯中幾乎從未遇到過的題材和角色,看完劇本後,朱一龍決定出演。
和導演劉江江第一次見面,朱一龍穿了條短褲,上衣是白色的,長袖;頭上戴著一頂藍色帽子,「好像極力想把自己藏起來」。那時,他剛從一部需要攀岩的電影裡下來,很累,於是「把自己調成了省電模式」。
那之前,劉江江沒看過朱一龍的作品,對他的全部概念來自于自己的老婆——聽說可能是朱一龍出演《人生大事》(Lighting Up The Stars)的主角三哥,老婆「原地蹦仨高兒的那種」。見到本人後,面對面坐下來,劉江江腦袋裡蹦出的全是很好的形容詞:安靜,優雅,禮貌,漂亮。但就是不像自己想像裡的三哥。
直到一年後電影上映,他們去武漢路演,劉江江還半開玩笑地回憶起那次見面時的感受:「我心裡涼了半截。」
朱一龍太不像三哥了。
在電影中,三哥原名莫三妹,他喜歡穿花襯衫、大褲衩,戴大金鏈子,愛罵人、好幹架,因為打架被抓進監獄,因為一無所有被女朋友「戴綠帽子」,因為經營殯葬生意被人罵「吃死人飯的」,因為幹活不著調被老父親拿著拐杖打……
現實中的朱一龍,堪稱三哥的反義詞。2020年,朋友李易峰在接受《GQ》雜誌採訪時描述:「(朱一龍)打招呼的時候會笑眯眯地看著你,然後就變得很安靜。我以為這是初次見面的靦腆,後來知道這是他的日常……他一喝酒臉就特別紅,然後笑眯眯地看著你,你以為他終於要說點兒啥了,然後他睡著了。」
但是,二十多天后,《人生大事》(Lighting Up The Stars)劇組到了武漢,劉江江再次見到朱一龍,還沒開始圍讀劇本,就發現他已經變成了三哥:給他的服裝、道具,都變成了他自己的,怎麼說話,怎麼走路,怎麼抽煙,怎麼吐口水,都是三哥的影子。二十幾天前那個「安靜、優雅、禮貌、漂亮」的男生,突然開始趿拉著鞋走路,整個人「像一隻躁動的猴子」,甚至還撩起衣服下擺擦嘴擦汗。
閒聊的時候,朱一龍和劉江江說起,在去北京電影學院讀書前,自己一直生活在武漢,土生土長,日常生活中見過太多三哥這樣的「街溜子」,這次,他只是把他們作為素材「抓取」到了自己身上。
拍攝前期,劇組到殯儀館采風,原本是想瞭解瞭解工作流程,沒想到碰到了一個殯葬師,那個剃著寸頭的哥們兒坐在麵包車裡,腳翹在方向盤上,正發微信。
製片人點了點導演,導演點了點主演,朱一龍抬頭看了一眼,後來,這些細節變成了《人生大事》(Lighting Up The Stars)裡三哥的出場。劉江江說,朱一龍還順著這一眼,聯想了這個人高興什麼樣,發脾氣什麼樣,談戀愛什麼樣,打架什麼樣。
通過采風,朱一龍逐漸瞭解了殯葬師究竟是一個怎樣的職業——他們從來不會和別人說「再見」,也不會和別人握手,但他們不太會覺得自己很邊緣、很喪、很倒楣,有些瞬間他們會有這種感覺,但不會沉浸在這個情緒裡。他們每天會出去幹很多事情,大多數的人都是很努力、很認真地活著。
正式開拍前,朱一龍以三哥的方式生活了一段時間,去跟每一個對手交流,尋找「三哥的度」。
談起這段經歷,朱一龍說,他希望自己不只是提取他表面的細節和特點去「演」一個人物,而是考慮怎麼「變成」他:「去『演』的時候,永遠在『夠』這個人物;但當你『是』這個人物的時候,其實是往下降的。」
正式開拍前,朱一龍剃了一個涼快的寸頭,從剃完頭的那一刻起,劇組裡的所有人都開始喊他「三哥」,「這段時間,我就是三哥了。」
後來在拍攝中,有一天,一個大爺盯著朱一龍看了很久,然後用武漢方言叫了聲「林楠笙」——當時,朱一龍主演的電視劇《叛逆者》(The Rebel)正在播出,他的角色叫林楠笙,是位眉清目秀的挺拔軍官。確認眼前的這一位的確是「林楠笙」之後,大爺還很認真地說了一句:「你現在長得沒有林楠笙好看啊。」
《人生大事》(Lighting Up The Stars)選擇武漢的一個重要原因是——這是一座生命力旺盛的城市,隨處可見生機與市井。去武漢考察的時候,劉江江發現,武漢的很多殯葬店就開在胡同裡、餐館旁邊,甚至有的店還兼營賣烤腸、冰糕,老頭老太太坐在一旁喝茶聊天打麻將,熱鬧又尋常。
於是,《人生大事》(Lighting Up The Stars)裡的殯葬店「上天堂」也是這麼搭的景,開在胡同裡,旁邊就是婚慶公司和水果攤,人來人去,永遠熱熱鬧鬧的,鏡頭拉開,周圍就是城市景觀,車流,高架,寫字樓,霓虹燈。每天,三哥開著那輛破破爛爛的麵包車穿梭在這個城市裡,去高檔別墅,也去老舊的城中村,但做的事是一樣的,入殮、抬棺,送逝者一程。
「在這個繁華的、忙忙碌碌的、很有生機的城市,大家其實很少會想到(死亡)這個事情。」韓延說,他們希望傳達的就是,死亡不是什麼需要避諱的東西,每個人都要面對,對每個人也都平等。
討論角色的時候,大家說起武漢和武漢人的氣質,朱一龍說到最多的就是「碼頭文化」:武漢靠江,九省通衢,五湖四海的人聚集到武漢來做生意,所以它是一個包容性特別強的城市,特別熱鬧,加上天氣也熱,武漢人的性格就會非常熱烈、奔放、豪爽,充滿江湖氣,同時又有仗義和柔軟的一面。
他們把這些融入到了三哥身上。在《人生大事》(Lighting Up The Stars)裡,小女孩小文的外婆去世,是三哥來處理的殯葬事宜,小孩子不明白外婆究竟去了哪裡,拉著三哥糾纏,三哥沒多想,隨口敷衍:「你外婆變成星星了。」那天夜裡,三哥看見小文坐在門口,一邊聽外婆的語音,一邊抬著頭看星星,眼眶一下濕了。
這是朱一龍作為演員,與殯葬師這個職業深刻共情的一個時刻——在那之前,三哥是邊緣人,沒什麼存在感,他們被別人說成「吃死人飯的」,被嫌棄晦氣,還被懷疑過偷走了逝者的戒指……但那一刻,三哥第一次發現,他說的話會被別人那麼在意,在這之前,他一直覺得自己是不被需要,不被在意的。
從被人嫌棄到被人尊重,《人生大事》(Lighting Up The Stars)也一步步重塑了大眾偏見中的殯葬師——在故事後半段,小文和幼稚園老師說起三哥的職業,稱他是「種星星的人」。還有一次,三哥和同行們被一位失去女兒的父親痛駡,但後來,當他們給女孩定制好粉色骨灰盒,當小文給骨灰盒畫上了五顏六色的圖案,那位父親給他們鞠了一躬。
片子裡還有一場戲,是小文的外婆出殯。舅舅摔完碗,三哥和同事抬著棺材往外走。送別的嗩呐一響,兩排群演的眼眶全紅了。
武漢不像橫店,沒有那麼多專業群演,電影裡的路人們幾乎都是劇組從公園里拉來的當地人,他們和三哥以及所有武漢人一樣,熱烈、奔放、豪爽,說起話來大嗓門,一身江湖氣,但也仗義、重感情——三哥身體內的演員朱一龍抓取到了這個群演們紅了眼眶的瞬間,他說,自己當時一身雞皮疙瘩,「我覺得這種就是我想要找的電影,這個題材,我覺得一定會給觀眾帶來一些慰藉,帶來一些溫暖。」
殯葬題材在國產電影中並不常見。每年清明,電影類公眾號推薦影片,大多還是日本的《入殮師》,墨西哥的《尋夢環遊記》或是美劇《六尺之下》。2021年,《入殮師》的4K修復版在中國上映,有人試圖追溯中國的喪葬題材電影,提到的是1993年上映的《孝子賢孫伺候著》。
因此,在《人生大事》(Lighting Up The Stars)上映前,不少人會將它稱為國產版《入殮師》。但看過電影后,你會發現,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故事。作為一部處女作作品,《人生大事》(Lighting Up The Stars)在敘事和煽情尺度上被認為還有稚嫩之處,但它的獨特之處則是,盡可能地用生活化的、輕鬆的方式去講述一個和死亡有關的故事。
監製韓延提到他在幾年前看過一個報導,講大學裡的死亡教育。老師讓同學輪流鑽進棺材體驗死亡,有的同學躺進去時直接嚇哭了。韓延挺感慨,同時又覺得這種方式有點簡單粗暴,「也許只能克服對於棺材、墳墓這種事物的恐懼,但不能真正理解死亡。」他理想中的死亡教育,「不只是不怕死了,而是活著的人怎麼面對身邊人的死亡」。
韓延自己第一次面對死亡是在初中。那天,他突然想去爺爺家,就自己坐著公車去見了爺爺一面。那是他和爺爺的最後一面。當天晚上,韓延住到了叔叔家,而爺爺突發疾病,在拿藥的過程中去世了——當時,爺爺和藥隔著不到一米的距離,但他沒夠到。
走在發喪的隊伍裡,所有人都在哭,但韓延哭不出來,「完全是懵的」。大概過了一個月,有一天,韓延寫著作業,突然想到原來坐在這裡寫作業的時候,爺爺經常在旁邊看著,「那一瞬間我突然悲從中來,就像後返勁兒一樣,開始哇哇大哭。」
這些情緒,韓延並沒有跟父母講,因為,在父母看來,「死亡」是要避諱的,他作為一個孩子,是要被保護、被隔離的。
後來,韓延有了孩子,他發現這一代孩子似乎比當年的自己更敏感,會很早就問他:什麼是死?「大部分家長其實都沒做好準備。」但韓延依舊想要嘗試回答,因為,「越讓他遠離,今後越痛苦」。
他也很欣賞《尋夢環遊記》中對於死亡的解讀,但他也希望,在中國文化裡,也能有這樣一部電影,說說死亡是怎麼回事,要怎麼面對死亡,要怎麼活著,更重要的是,給中國的孩子們一個關於死亡的解讀方式——這也是他們希望《人生大事》(Lighting Up The Stars)可以做到的。
「我們體面地來到這個世界,他們又幫助我們體面地離開」——這是演員朱一龍如今對於殯葬師這個職業的理解。而飾演三哥這個角色本身,也正是朱一龍個人如何面對生活、面對自己、面對演員職業的一種回應。
2018年,他因為《鎮魂》(Guardian)爆紅,在此後的各種採訪中,朱一龍時常提到一個詞——焦慮,「我心裡覺得作品不夠,這是我現在很焦慮的地方。你現在所謂的這些名氣,你的東西夠不夠支撐這些東西?」那時候,朱一龍曾對《人物》說。
之後幾年,他沒怎麼參加過綜藝,大部分時間泡在劇組裡,陸續拍了《重啟》(Reunion: The Sound of the Providence)、《親愛的自己》(To Dear Myself)、《叛逆者》(The Rebel)、《峰爆》(Cloudy Mountain)等等,包括這次的《人生大事》(Lighting Up The Stars),都是他對抗焦慮的嘗試。
這次拍攝,朱一龍還跟完了後期。剪輯時,他想「去瞭解怎麼表演得更準確,怎麼減少表演垃圾,怎麼更高效地塑造和表現人物」,所以一直待在旁邊,「每個鏡頭每個鏡頭地、一幀一幀地聊」。這也是朱一龍第一次完整體驗整個電影的製作週期。他本人也通過這個角色,獲得了一個全新的理解死亡的角度,「其實我們不是主要在講死亡,如何面對死亡,其實我們講的更多是怎麼活著,你怎麼去面對那些生活,你怎麼去面對身邊的人」。
在一部講述死亡的電影結束後,創作者們都獲得了「繼續好好活著、認真活著」的動力。
電影殺青那天,劉江江碰見朱一龍的經紀人,她正皺著眉擔心:「我們還能回到以前那樣嗎?」劉江江笑了,確實,「天天看著這個痞子,都忘了以前朱一龍什麼樣了。」
但殺青後,朱一龍已經刮掉了三哥的鬍子。這是他十多年拍戲的習慣,演完一個角色,迅速逃離,這次也一樣,「把三哥留在作品裡」。
一年後,《人生大事》(Lighting Up The Stars)經歷了後期,又經歷了疫情導致的延期,最終在6月24號上映。路演宣傳中,主創們也再次見面——劉江江有點恍惚,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見朱一龍的那一天,眼前的這個人,依舊「安靜,優雅,禮貌,漂亮」。









發表留言